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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自传:定居北京

信息来源:北京齐白石艺术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3-12-04

齐白石(1864年-1957年)
《白石老人自传》——齐璜 口述    张次溪 笔录

(一九一七---一九三六)

    民国六年(丁巳·一九一七),我五十五岁。我自五出五归之后,这八九年来,足迹仅在湘潭附近,偶或去到长沙省城,始终没有离开湖南省境。我本不打算再作远游。不料连年兵乱,常有军队过境,南北交哄,互相混战,附近土匪,乘机蜂起。官逼税捐,匪逼钱谷,稍有违拒,巨祸立至。弄得食不安席,寝不安枕,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地苟全性命。那年春夏间,又发生了兵事,家乡谣言四起,,有碗饭吃的人,纷纷别谋避地之所。我正在进退两难、一筹莫展的时候,接到樊樊山来信, 劝我到京居住,卖画足可自给。我迫不得已辞别了父母妻子,携着简单行李,独自动身北上。


《墨梅图》( 1917年)齐白石 作

    阴历五月十二日到京,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北京,住在前门外西河沿排子胡同阜丰米局后院郭葆生家。住了不到十天,恰逢复辟之变,北京城内,风声鹤唳,一夕数惊。葆生说:“民国元年正月,乱兵到处抢劫,闹得很凶,此番变起,不可不加小心。” 遂于五月二十日,带着眷属,到天津租界去避难,我也随着去了。
    龙阳人易实甫,名顺鼎,我因樊樊山的介绍,和他相识,他也常到葆生家来闲谈,和我虽是初交,却很投机。他听说我们要赴津避难,力劝不必多此一举。我走的那天,他还派人约我到煤市街文明园听坤伶鲜灵芝的戏,我只好辜负他的厚意,回了一张便条辞谢了。


《梅花图》(1919年)   齐白石 作  

    我们坐上火车,路过黄村万庄一带,正值段祺瑞部将李长泰的军队和张勋的辫子兵打得非常激烈,在火车到站不敢停留,冒着炮火直冲过去,侥幸没出危险,平安到津。到六月底,又随同葆生一家,返回北京,住在延寿寺街炭儿胡同,也是郭葆生家。那里同住的有一个无赖,专想骗葆生的钱,因我在旁,碍了他的手脚,就处处跟我为难。我想,对付小人,还是远而避之,不去惹他的好,遂搬到西砖胡同法源寺庙内,和杨潜庵同住。潜庵,名昭隽,本是同乡熟友,写得一笔好字,送我的字真不少,我刻了两方印章,送他为报。张仲飏也在北京,住在阎王庙街,常来法源寺和我叙谈。


陈师曾

    我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来访我,晤谈之下,即成莫逆。师曾名衡恪,江西义宁人,现任教育部编审员。他祖父宝箴,号右铭,做过我们湖南抚台,官声很好。他父亲三立,号伯严,又号散原,是当代的大诗人。


《借山图卷》(1910年)齐白石  作

    师曾能画大写意花卉,笔致矫健,气魄雄伟,在京里很负盛名。我在行箧中,取出借山图卷,请他鉴定。他说我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到精湛的地方。题了一首诗给我,说:“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他是劝我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这话正合我意。


《纺织娘》(1919年)齐白石 作

      我常到他家去,他的书室取名“槐堂”,我在他那里和他谈画论世,我们所见相同,交谊就愈来愈深。我出京时做了一首诗:“槐堂六月爽如秋,四壁嘉陵可卧游。尘世几能逢此地,出京焉得不回头。”我此次到京,得交陈师曾做朋友,也是我一生可纪念的事。

   樊樊山是看得起我的诗的,我把诗稿请他评阅,他做了一篇序文给我,说:“ 濒生书画,皆力追冬心,今读其诗,远在花之寺僧之上,真寿门嫡派也。冬心自叙其诗云,所好常在玉溪天随之间,不玉溪,不天随,即玉溪,即天随。”


《借山吟馆诗草》  齐白石 作  樊樊山 题

   又曰:“ 俊僧隐流钵单瓢笠之往还,饶苦硬清峭之思。今欲序濒生之诗,亦卒无以易此言也。冬心自道云,只字也从辛苦得,恒河沙里觅铜金。凡此等诗,看似寻常,皆从刿心𬬸肝而出,意中有意,味外有味,断非冠进贤冠,骑金络马,食中书省新煮念头者所能知。惟当与苦行头陀,在长明灯下读,与空谷佳人,在梅花下读,与南宋前明诸遗老,在西湖灵隐昭庆诸寺中,相与寻摘而品定之,斯为雅称耳。”


《借山吟馆诗草》序   樊樊山 作

   樊山这样地恭维我,我真是受宠若惊。他并劝我把诗稿付印。隔了十年,我才印出了《借山吟馆诗草》,樊山这篇序文,就印在卷首。


   我这次到京,除了易实甫、陈师曾二人以外,又认识了江苏泰州凌直支(文渊)、广东顺德罗瘿公(惇融)、敷庵(惇㬊)兄弟,江苏丹徒江蔼士(吉麟)、江西丰城王梦白(云)、四川三台萧龙友(方骏)、浙江绍兴陈半丁(年)、贵州息烽姚茫父(华)等人。凌、汪、王、陈、姚都是画家,罗氏兄弟是诗人兼书法家,萧为名医,也是诗人。尊公(次溪按:这是指我的父亲,下同)沧海先生,跟我同是受业于湘绮师的,神交已久,在易实甫家晤见,真是如逢故人,欢若平生(次溪按:先君篁溪公,讳伯桢,尝刊《沧海丛书》,别署沧海)。

   还认识了两位和尚,一是法源寺的道阶,一是阜成门外衍法寺的瑞光。瑞光是会画的,后来拜我为师。旧友在京的,有郭葆生、夏午诒、樊樊山、杨潜庵、张仲飏等。新知旧雨,常在一起聚谈,客中并不寂寞。


《西城三怪图》齐白石 作

   不过新交之中,有一个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诗能画,以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来就比他低下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面虽也虚与我周旋,眉目之间,终不免流露出倨傲的样子。他不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骂我画得粗野,诗也不通,简直是一无可取,一钱不值。他还常说: “画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画出来的东西,俗气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讲到诗的一道,又岂是易事,有人说,自鸣天籁,这天籁两字,是不读书人装门面的话,试问自古至今,究竟谁是天籁的诗家呢?” 我明知他的话是针对着我说的。文人相轻,是古今通例,这位自称有书卷气的人,画得本极平常,只靠他的科名,卖弄身份。
   我认识的科甲中人,也很不少,像他这样的人,并不觉得物稀为贵。况且画好不好,诗通不通,谁比谁高明,百年后世,自有公评,何必争此一日短长,显得气度不广。当时我做的《题棕树》诗,有两句说:“ 任君玩厌千回剥,转觉临风遍体轻。” 我对于此公,总是逆来顺受,丝毫不与他计较,毁誉听之而已。


《青 灯》(花卉册页八开之三)  齐白石 作

   到了九月底,听说家乡乱事稍定,我遂出京南下。十月初十日到家,家里人避兵在外,尚未回来,茹家冲宅内,已被抢劫一空。
   民国七年(戊午·一九一八),我五十六岁。家乡兵乱,比上年更加严重得多,土匪明目张胆,横行无忌,抢劫绑架,吓诈钱财,几乎天天耳有所闻,稍有余资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栗栗危惧。我本不是富裕人家,只因这几年来,生活比较好些,一家人糊得上嘴,吃得饱肚子,附近的坏人歹徒,看着不免眼红,遂有人散布谣言,说是:“芝木匠发了财啦!去绑他的票!”一般心存忌嫉、幸灾乐祸的人,也跟着起哄,说:“ 芝木匠这几年,确有被绑票的资格啦!”
   我听了这些威吓的话,家里怎敢再住下去呢?趁着邻居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带着家人,匿居在紫荆山下的亲戚家里。那边地势偏僻,只有几间矮小的茅屋,倒是个避乱的好地方。我住下以后,隐姓埋名,时刻提防,惟恐给人知道了发生麻烦。那时的苦况,真是一言难尽。


《秋 荷》齐白石 作

   我在诗草的自叙中,说过几句话:“吞声草莽之中,夜宿于露草之上,朝餐于苍松之阴。时值炎夏,浃背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殆及一年,骨如柴瘦,所稍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而能四顾,目睛莹莹然而能动也。”到此地步,才知道家乡虽好,不是安居之所。
   我答朋友的诗,有两句说:“借山亦好时多难,欲乞燕台葬画师。” 打算从明年起,往北京定居,到老死也不再回家乡来住了。

   民国八年(己未·一九一九),我五十七岁。三月初,我第三次来到北京。那时,我乘军队打着清乡旗号,土匪暂时敛迹的机会,离开了家乡。
   离家之时,我父亲年已八十一岁,母亲七十五岁。两位老人知道我这一次出门,不同以前的几次远游,定居北京,以后回来,把家乡反倒变为作客了。因此再三叮咛,希望时局安定些,常常回家看看。春君舍不得扔掉家乡一点薄产,情愿带着儿女,株守家园,说她是个女人,留在乡间,见机行事,谅无妨害,等我在京谋生,站稳脚跟,她就往来京湘,也能时时见面。并说我只身在外,一定感觉不很方便,劝我置一副室,免得客中无人照料。


《蔬香图》( 扇面 1921年) 齐白石 作

   春君处处为我设想,体贴入微,我真有说不尽的感激。当时正值春雨连绵,借山馆前的梨花,开得正盛,我的一腔别离之情,好像雨中梨花,也在替人落泪。登上了火车,沿途风景,我无心观看,心潮起伏不定,说不出是怎样滋味。我在诗草的自叙中说: “过黄河时,乃幻想曰,安得手有嬴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 ” 我留恋着家乡,而又不得不避祸远离,心里头真是难受得很哪!
   到了北京,仍住法源寺庙内,卖画刻印,生涯并不太好,那时物价低廉,勉强还可以维持生计。每到夜晚,想起父母妻子,亲戚朋友,远隔千里,不能聚首一处,辗侧枕上,往往通宵睡不着觉,忧愤之余,只有做些小诗,解解心头的闷气。曾记在家临别,藤萝正开,小园景色,常在脑海里盘旋,一刻都忘它不掉。我补做了一诗: “春园初暖闹蜂衙,天半垂藤散紫霞。雷电不行笳鼓震,好花时节上京华。”


《野藤游蜂图》( 1920年)   齐白石 作

   到了中秋节边,春君来信说,她为了我在京成家之事,即将来京布置,嘱我预备住宅。我托人在右安门内,陶然亭附近,龙泉寺隔壁,租到几间房,搬了进去,这是我在北京正式租房的第一次。
   不久,春君来京,给我聘到副室胡宝珠,她是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八月十五中秋节生的,小名叫作桂子,时年十八岁。原籍四川酆都县转斗桥胡家冲,父亲名以茂,是个篾匠,有一个胞姊,嫁给朱氏,还有一个胞弟,名叫海生。冬间,听说湖南又有战事,春君挂念家园,急欲回去,我遂陪她同行。起程之时,我做了一首诗,中有句云:“愁似草生删又长,盗如山密铲难平。”那时,我们家乡,兵匪不分,群盗如毛,我的诗,虽是志感,也是纪实。


《落英图》 齐白石  作

   民国九年(庚申·一九二〇),我五十八岁。春二月,我带着三子良琨、长孙秉灵,来京就学。那年,良琨十九岁,秉灵十五岁。刚出家门,走到莲花山下,逢着大雨,附近有一人家,是我们从前的邻居,三人到他家去避雨,雨停了再走。我是出门惯的,向来不觉旅行之苦,此次带了儿孙,不免有些累赘了。我有诗纪事: “不解吞声小阿长,携家北上太仓皇。回头有泪亲还在,咬定莲花是故乡。”


《秋色图》(1920年)齐白石 作

   到北京后,因龙泉寺僻处城南,交通很不方便,又搬到宣武门内石灯庵去住。我从法源寺搬到龙泉寺,又从龙泉寺搬到石灯庵,连搬三处,都是住的庙产,可谓与佛有缘了。戏题一诗: “法源寺徙龙泉寺,佛号钟声寄一龛。谁识画师成活佛,槐花风雨石灯庵。”
   刚搬去不久,直皖战事突起,北京城内,人心惶惶。郭葆生在帅府园六号租到几间房子,邀我同去避难,我带着良琨、秉灵,祖孙父子三人,一同去住。帅府园离东交民巷不远,东交民巷有各国公使馆,附近一带,号称保卫界。我当时做了一首诗: “石灯庵里胆惶惶,帅府园间竹叶香。不有郭家同患难,乱离谁念寄萍堂。”战事没有几天就停了,我搬回西城。


《花鸟草虫四屏之二》(1920年) 齐白石  作 

   只因石灯庵的老和尚,养着许多鸡犬,从早到晚,鸡啼犬吠之声,不绝于耳,我早想另迁他处。恰好宝珠托人找到了新址,战事停止后,我们全家就搬到象坊桥观音寺内。不料观音寺的佛事很忙,佛号钟声,昼夜不断,比石灯庵更加嘈杂得多。住了不到一个月,又迁到西四牌楼迤南三道栅栏六号,才算住得安定些。从此我的住所,与庙绝缘了。记得你我相识,是我住在石灯庵的时候。在此以前,我访尊公闲谈,去过你家多次,那时你上学去了,总没见着,直到你来石灯庵,我们才会了面。年月过得好快,一晃已是几十年哪!(次溪按:那年初夏,我随先君同到石灯庵去的,时年十二岁。)


《菊鸟图》(1919年)齐白石 作

   我那时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喜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圆,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我自题花果画册的诗,有句说: “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雪个是八大山人的别号,我的画,虽是追步八大山人,自谓颇得神似,但在北京,确是不很值钱的哩。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我画梅花,本是取法宋朝杨补之(无咎)。同乡尹和伯(金阳)在湖南画梅是最有名的,他就是学的杨补之,我也参酌他的笔意。


《红梅图》( 1920年) 齐白石  作

   师曾说:“工笔画梅,费力不好看。”我又听了他的话,改换画法。同乡易蔚儒(宗夔),是众议院的议员,请我画了一把团扇,给林琴南看见了,大为赞赏,说:“南吴北齐,可以媲美。”他把吴昌硕跟我相比,我们的笔路,倒是有些相同的。经易蔚儒介绍,我和林琴南交成了朋友。同时我又认识了徐悲鸿、贺履之、朱悟园等人。我的同乡老友黎松安,因他儿子劭西在教育部任职,也来到北京,和我时常见面。

   我跟梅兰芳认识,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记得是在九月初的一天,齐如山来约我同去的。兰芳性情温和,礼貌周到,可以说是恂恂儒雅。那时他住在前门外北芦草园,他的书斋名“缀玉轩”,布置得很讲究,听说外国人也常去访他的。
   他家里种了不少的花木,有许多是外间不经见的。光是牵牛花就有百来种样式,有的开着碗般大的花朵,真是见所未见,从此我也画上了此花。当时兰芳叫我画草虫给他看,亲自给我磨墨理纸,画完了,他唱了一段《贵妃醉酒》,非常动听。同时在座的,还有两人:一是教他画梅花的汪蔼士,跟我也是熟人。一是福建人李释堪(宣倜),是教他做诗词的,释堪从此也成了我的朋友。


梅兰芳在北影拍摄影片时与齐白石合影。

   有一次,我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满座都是阔人,他们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无熟友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讨此没趣。想不到兰芳来了,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座客大为惊讶,才有人来和我敷衍,我的面子,总算圆了回来。事后,我很经意地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送给兰芳,题了一诗,有句说:“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摹罗瘿公行书放翁梅花诗   梅兰芳 作

   民国十年(辛酉·一九二一),我五十九岁。夏午诒在保定,来信约我去过端阳节,同游莲花池,是清末莲池书院旧址,内有朱藤,十分茂盛。我对花写照,画了一张长幅,住了三天回京。秋返湘潭,重阳到家,父母双亲都健康,心颇安慰。
   九月二十五日得良琨从北京发来电报,说秉灵病重,我同春君立刻动身北行。路过长沙,得良琨信,说秉灵病已轻减,到汉口,又接到信说,病已脱离险境,可以无碍。我才放宽了心,复信给良琨,称赞他办事周密。


《云山图》( 1922年)  齐白石  作

   回到北京,秉灵的病,果然好了。腊月二十日,宝珠生了个男孩子,取名良迟,号子长,这是宝珠的头一胎,我的第四个儿子。那年宝珠才二十岁,春君因她年岁尚轻,生了孩子,怕她不善抚育,就接了过来,亲自照料。夜间专心护理,不辞辛劳,孩子饿了,抱到宝珠身边喂乳,喂饱了又领去同睡。
   冬令夜长,一宵之间,冒着寒威,起身好多次。这样的费尽心力,爱如己出,真是世间少有,不但宝珠知恩,我也感激不尽。


《葫 芦》齐白石 作

   民国十一年(壬戌·一九二二),我六十岁。春,陈师曾来谈:日本有两位著名画家,荒木十亩和渡边晨亩,来信邀他带着作品,参加东京府厅工艺馆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他叫我预备几幅画,交他带到日本去展览出售。
   我在北京,卖画生涯,本不甚好,难得师曾这样热心,有此机会,当然乐于遵从,就画了几幅花卉山水,交他带去。师曾行后,我送春君回到家乡,住了几天,我到长沙,已是四月初夏之时了。初八那天,在同族逊园家里,见到我的次女阿梅,可怜四年不见,她憔悴得不成样子。她自嫁到宾氏,同夫婿不很和睦,逃避打骂,时常住在娘家,有时住在娘家的同族或亲戚处。听说她的夫婿,竟发了疯,拿着刀想杀害她,幸而跑得快,躲在邻居家,才保住了性命。她屡次望我回到家乡来住,我始终没有答允她。此番相见,说不出有许多愁闷,我做了两首诗,有句说:“赤绳勿太坚,休误此华年! ”我是婉劝她另谋出路,除此别无他法。


《荷 花》(1922年) 齐白石 作

   那时张仲飏已先在省城,尚有旧友胡石庵、黎戬斋等人,杨晰子的胞弟重子,名钧,能写隶书,也在一起。我给他们作画刻印,盘桓了十来天,就回到北京。
   陈师曾从日本回来,带去的画,统都卖了出去,而且卖价特别丰厚。我的画,每幅就卖了一百圆银币,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圆银币。这样的善价,在国内是想也不敢想的。还听说法国人在东京,选了师曾和我两人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日本人又想把我们两人的作品和生活状况,拍摄电影,在东京艺术院放映。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做了一首诗,作为纪念:“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


《石 榴》 齐白石 作

   经过日本展览以后,外国人来北京买我画的很多。琉璃厂的古董鬼,知道我的画,在外国人面前,卖得出大价,就纷纷求我的画,预备去做投机生意。一般附庸风雅的人,听说我的画,能值钱,也都来请我画了。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
   长孙秉灵,肄业北京法政专门学校,成绩常列优等,去年病后,本年五月又得了病,于十一月初一日死了,年十七岁。回想在家乡时,他才十岁左右,我在借山馆前后,移花接木,他拿着刀凿,跟在我身后,很高兴地帮着我,当初种的梨树,他尤出力不少。我悼他的诗,有云:“梨花若是多情种,应忆相随种树人。”秉灵的死,使我伤感得很。


《达摩祖师像》齐白石  作

   民国十二年(癸亥·一九二三),我六十一岁。从本年起,我开始作日记,取名《三百石印斋纪事》。只因性懒善忘,隔着好几天,才记上一回。因此,日子不能连贯,自己看来,聊胜于无而已。
   中秋节后,我从三道栅栏迁至太平桥高岔拉一号,在辟才胡同西口迤南,沟沿的东边(次溪按:高岔拉现称高华里,沟沿早已填平,现称赵登禹路)。


《牵牛草虫》 齐白石 作

   搬进去后,我把早先湘绮师给我写的“寄萍堂”横额,挂在屋内。附近有条胡同,名叫鬼门关(次溪按:鬼门关现称贵门关),听说明朝时候,那里是刑人的地方。我做的寄萍堂诗,有两句:“马面牛头都见惯,寄萍堂外鬼门关。”
   当我在三道栅栏迁出之先,记得是七月二十四日那天,陈师曾来,说他要到大连去。不料我搬到高岔拉后不久,得到消息:师曾在大连接家信,奔继母丧,到南京去,八月初七日得痢疾死了。我失掉一个知己,心里头感觉得异常空虚,眼泪也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做了几首悼他的诗,有句说:
      哭君归去太匆忙,朋友寥寥心益伤。
      君我有才招世忌,谁知天亦厄君年。
      此后苦心谁识得,黄泥岭上数株松。
   北京旧有一种风气,附庸风雅的人,常常招集画家若干人,在家小饮,预先备好了纸笔画碟,请求合作画一手卷或一条幅,先动笔的,算是这幅画的领袖,在报纸上发表姓名,照例是写在第一名。师曾逢到这种场面,并不谦逊,往往拿起笔来,首先一挥。有的人对他很不满意,他却旁若无人,依然谈笑风生。


《墨菊蟹图》(1924年)齐白石 作

   自他死后,我怀念他生前的豪情逸致,不可再见,实觉怅惘之至,曾有 “樽前夺笔失斯人” 的诗句。他对于我的画,指正的地方很不少,我都听从他的话,逐步地改变了。他也很虚心地采纳了我的浅见,并不厌恶我的忠告。我有 “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 的两句诗,可以概见我们两人的交谊。可惜他只活了四十八岁,这是多么痛心的事啊!


《雪景山水》齐白石 作

   那年十一月十一日,宝珠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良已,号子泷,小名迟迟。这是我第五个儿子,宝珠生的次子。
   民国十三年(甲子·一九二四),我六十二岁。十四年(乙丑·一九二五),我六十三岁。良琨这几年跟我学画,在南纸铺里也挂上了笔单,卖画收入的润资,倒也不少,足可自立谋生。儿媳张紫环能画梅花,倒也很有点笔力。因为高岔拉房子不够宽敞,他在象坊桥租到了几间房,于甲子年八月初,分居到那边,我给了他一百圆的迁居费。到了冬天,他又搬到南闹市口,离我住的高岔拉,并不太远,他和我常相来往。


《长沙图》(1924年)齐白石 作

   乙丑年的正月,同乡宾恺南先生从湘潭到北京,我在家里请他吃饭,邀了几位同乡作陪。恺南名玉瓒,是癸卯科的解元,近年来喜欢研究佛学。
   席间,有位同乡对我说:“你的画名,已是传遍国外,日本是你发祥之地,离我们中国又近,你何不去游历一趟,顺便卖画刻印,保管名利双收,饱载而归。”
   我说:“我定居北京,快过九个年头啦!近年在国内卖画所得,足够我过活,不比初到京时的门可罗雀了。我现在饿了,有米可吃,冷了,有煤可烧,人生贵知足,煳上嘴,就得了,何必要那么多钱,反而自受其累呢!”
   恺南听了,笑着对我说: “濒生这几句话,大可以学佛了!”他就跟我谈了许多禅理。他住在西四牌楼广济寺,我去回访,他送了我好几部佛经,劝我学佛。

《松山图》(1925年)齐白石 作

   二月底。我生了一场大病,七天七夜,人事不知,等到苏醒回来,满身无力,痛苦万分。足足病了一个来月,才能起坐。当我病亟时,自己忽发痴想:“六十三岁的火坑,从此就算过去了吗?”幸而没有死,又活到了现在。
   那年,梅兰芳正式跟我学画草虫,学了不久,他已画得非常生动。
   

   民国十五年(丙寅·一九二六),我六十四岁。春初,回湖南探视双亲,到了长沙,听说家乡一带,正有战事,道路阻不得通。耽了几天,无法可想,只得折回,从汉口坐江轮到南京,乘津浦车经天津回到北京,已是二月底了。
   隔不了十几天,三月十五日,忽接我长子良元来信,说我母亲病重,恐不易治,要我汇款济急。我打算立刻南行,到家去看看,听得湘鄂一带,战火弥漫,比了上月,形势更紧,我不能插翅飞去,心里焦急如焚,不得已于十六日汇了一百元给良元。


《雏鸡小鱼》(1926年)齐白石 作

142x41.5cm 轴  纸本设色 北京画院

   我定居北京以来,天天作画刻印,从未间断,这次因汇款之后,一直没有再接良元来信,心乱如麻,不耐伏案,任何事都停顿下了。到四月十九日,才接良元信,说我母亲于三月初得病,延至二十三日已时故去,享年八十二岁。弥留时还再三地问:“纯芝回来了没有?我不能再等他了!我没有看见纯芝,死了还悬悬于心的啊!” 我看了此信,眼睛都要哭瞎了。
   既是无法奔丧,只可立即设了灵位,在京成服。这样痛心的事,岂是几句话说得尽的。总而言之,我飘流在外,不能回去亲视含殓,简直不成为人子,不孝至极了。


《搔背图》(1926年)齐白石 作   
89x47cm 纸本设色   北京画院藏

   我母亲一生,忧患之日多,欢乐之日少。年轻时,家境困苦,天天为着柴米油盐发愁,里里外外,熬尽辛劳。年将老,我才得成立,画名传播,生活略见宽裕,母亲心里高兴了些,体气渐渐转强。本来她时常闹病,那时倒可以起床,不经医治,病也自然地好了。后因我祖母逝世,接着我六弟纯俊,我长妹和我长孙,先后夭亡,母亲连年哭泣,哭得两眼眶里,都流出了血,从此身体又见衰弱了。
   七十岁后,家乡兵匪作乱,几乎没有一天过的安静日子。我因有了一口饭吃,地痞流氓,逼得我不敢在家乡安居,飘流在北京,不能在旁侍奉,又不能迎养到京,心悬两地,望眼欲穿。今年春初,我到了长沙,离家只有百里,又因道阻,不能到家一见父母,痛心之极。
   我做了一篇《齐璜母亲周太君身世》一文,也没有说得详尽。


《丹荔飘香》(1926年) 齐白石 作
   设色纸本 成扇

   七夕那天,又接良元来信,说我父亲六月初得了夏火症,隔不多久,病渐好转,已经进饭,忽然病人反病得非常危险,任何东西都咽不进去。我得信后,心想父亲已是八十八岁了,母亲又已故去,虽有春君照顾着他,我总得回家去看看,才能放心。
   只因湘鄂两省正是国民革命军和北洋军阀激战的地方,一层一层的战线。无论如何是通不过去的。要想绕道广东,再进湖南,探听得广东方面,大举北伐,沿途兵车拥挤,亦难通行,株守北京,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里头同油煎似的千巴巴地着急。


《日暮归鸦图》齐白石 作

   八月初三夜间,良元又寄来快信,我猜想消息不一定是好的,眼泪就止不住地直淌下来。急忙拆信细看。我的父亲已于七月初五日申时逝世。当时脑袋一阵发晕。耳朵嗡嗡地直响,几乎晕了过去。也就在京布置灵堂,成服守制。
   在这一年之内,连遭父母两次大故,孤儿哀子的滋味,直觉得活着也无甚兴趣。我亲到樊樊山那里,求他给我父母,各写墓碑一纸,又各做像赞一篇,按照他的卖文润格,送了他一百二十多圆的笔资。我这为子的,对于父母,只尽了这么一点心力,还能算得是个人吗?想起来,心头非但惨痛,而且也惭愧得很哪!


《白 菜》  齐白石 作
137x33.5cm 轴 纸本设色  北京画院藏

   那年冬天,我在跨车胡同十五号,买了一所住房,离高岔拉很近,相差不到一百来步,就在年底,搬了进去。










(待 续)
                            本文选自《齐白石文集》
                         齐良迟 主编   《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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