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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良迟文选:画中天地

信息来源:北京齐白石艺术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4-10-28

  许是父亲对我的影响潜移默化之关系 ,许是命运安排 。如今我手里拿的还是父亲的画笔 , 几十载春秋过去 ,觉得应该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向关心白石老人及其子嗣的世人作一介绍 。

          ——齐 良 迟                   

本文节选自《白石四子--齐良迟》 
编  著:北京齐白石艺术研究会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  2021年7月出版

    我们家院子里的南院,是父亲当年种丝瓜、葡萄和花草的地方,我们又叫它花院。这是父亲最喜欢的院子。
    我十几岁时,父亲在花院里种了很多的丝瓜,丝瓜结了很多很多,个个长得一米来长。丝瓜总是长到青青嫩嫩的时候就把它摘下来,先浸泡在一口大大的清水缸里。这样浸泡过的丝瓜很容易刮掉外面的青皮。做菜的时候把洁白的瓜肉,切成厚片,红锅子清汤(即清水加菜,不放油)加些小鱼嫩子(即小干鱼)共煮,在餐桌上是一碗极好的菜,父亲是百吃不厌的。岁月如斯,年年如此。

《瓜园蜻蜓图》齐白石 作
设色纸本  镜片   
款识:魁梧先生正之。白石山翁。
钤印:齐大(朱)
  大清水缸的旁边,是一个小得多的盖着盖子的肥水发酵缸。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父亲就让我按照一勺肥水、三勺清水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把丝瓜地浇得湿漉漉的。看我把丝瓜地浇透了,父亲便笑吟吟地望着我说: “要得!”
  一天清晨,父亲在花院看丝瓜,我也走了过去。父亲指着丝瓜蔓的尖梢说: “记下它在架子上的位置,晚上来看看,明早再来看看,你就会晓得,蔓在白天长得很慢,只有到夜晚的时候,才长得很快。” 父亲接着让我注意丝瓜叶、蔓的走行,指点我在画画时必须注意的地方。他还教我多注意观察生活中遇见的自然生长着的各种植物。现在,每当我画起带有卷须的花果的时候,父亲当年的神态就会再现在我的眼前。

《瓜瓞绵绵图》齐白石 作  
设色纸本  镜片
款识:白石老人齐璜制。
钤印:齐大(白)

  的确,父亲在画每一张画之前,总要打腹稿,也就是创作构思。我发现父亲在构思过程中常常去观察实物。比如说他要画牡丹花儿,他就常常去公园看牡丹,看看牡丹的花是怎么开的,叶儿是怎么长的,是对生的,还是互生的,它和芍药花又有什么区别,等等。
  由于牡丹花和芍药花在花形的区别上比较小,所以更需要用心鉴别,掌握它们各自的特点。牡丹花花朵大,梗上出枝,枝上出叶,叶形大;  而芍药花花朵小,梗上能有叶,枝上也能有叶,叶形细长。这些细致的地方看清楚了,记在心里了,还要进行艺术构思,才能进入创作。

《牡丹》齐白石 作 
托片 纸本设色   40 cm×27.5 cm   1954年
题款:白石画此幅年九十四矣。
钤印:木人(朱文)

  有人以为白石老人画的写意画,不必像工笔画那样细致地反映实物,也就不必对实物作周密的观察,这是一种误解。但是,如果认为只要把实物看清楚了就可以依样画葫芦,这也是一种误解。有些人画泼墨画,只是把调好的颜色往纸上一泼,泼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然后再用笔涂涂、描描。这样的画,就很难看出笔墨上的技巧,体现不出笔墨上的艺术感,这样的泼墨画,父亲认为是不可取的。
  当然,画坛上各有各的画路,时代不同,画风也会有所改观,人们欣赏与不欣赏,画的好与不好,后世是自有公论的。
  父亲画画,既注重临摹,又注重写生。他早年临过许多人的画,像李鱓、石涛、吴昌硕等。但是,他认为要使作品有创造性,有新意(更不用说要自成一家了),写生是非常重要的。父亲把在花院看到的丝瓜、葡萄,公园里看到的牡丹,西山看到的乌鸦等,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通过他不断的酝酿和塑造,等到我们看到他纸上画出来的东西,虽说是写生而来的,却又比真实的景物完美。
  比如说,自然界的喇叭花,本身是黄色的花芯,粉红或淡紫的花,可是父亲画的喇叭花,花是更加浓艳的红色,花芯却画成黑色!这真是他的创造。这样一幅喇叭花画,明艳、传神、独具特色。

《艳自开》(1991年)齐良迟 作

  白石老人的一个学生,第一次办的画展,画的喇叭花是黄芯,我看了以后,觉得这虽然接近了生活,可却缺少了某种味道,显得软弱无力。第二次看他办的画展,在喇叭花的黄芯上点了个黑点,我就觉得有些见俗了。第三次画展,我又去了,咦,喇叭花全又点上黑芯了,这回给我的感觉就比较饱满了。这并不是说,一定要笔笔学老人的,才是高水平。
  我认为,点这黑芯虽然是把实物变了形,但却加强了喇叭花色彩上的鲜明,给人的感觉更突出,更生动了。白石老人的这个学生,我通过看了他三次画展,感觉到,他也是在逐步摸索中前进的。大概他也体会到,白石老人画出这种很有特色的喇叭花,是不断体会、创新的结果。


《葡萄松鼠》齐白石 作

  父亲有一句重要的作画理论: “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父亲是画大写意花卉的,写意呢,就要重神似,不能像写生,着重注意形似。
  他还谈到 “善写意者,专言其神; 工写生者,只重其形。要写生而复写意,写意而复写生,自能神形俱见,非偶然可得也。” 神形俱见,画本身才能有生命,画本身才能有价值。我想,父亲一辈子作画之所以成功,重要的是掌握了中国画的奥秘。这是所有国画家需要穷毕生精力进行探索的。
  中国画从笔墨技巧、色彩章法,到渲染意境,蕴含哲理,于平淡中见情趣,这些都往往只能意会,难以言传,而最好的创作方法,就体现在作品本身。
  父亲画了一辈子,也学习了一辈子。他在《白石文抄》中,写了不少有关他个人多年来的作画体会,既讲了作画理论,又讲了用笔用墨,调色用章,甚至用颜色掺胶的制作方法。这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结晶,也是齐派绘画艺术的宝贵遗产。

   父亲最传神的几张小画,叫人爱不释手,一张是在9.5厘米x8厘米大的一张宣纸上,画了一只小蜘蛛,蜘蛛身体虽小,却充满活力,几条腿用力地在前抓后蹬,想挣脱系在腰身上的细线。一根穿着线的针虽然很细,但看上去很坚韧,决定了蜘蛛的命运。父亲在旁边写道: “辛酉四月十六日如儿于象坊桥畔获此蜘蛛。余以丝线系其腰,以针穿线刺于案上,画之。三百石印富翁记。” 可见父亲作画的严谨、认真。


齐白石 《蛇形山外》

   还有一张画是8.5厘米x6厘米,画着一只花蝇,画得极好,父亲很喜欢,在上面这样题道: “粗大笔墨之画难得神似,纤细笔墨之画难得形似,此二者余常笑人,来者有欲笑我者,恐余不得见,身后恨事也。辛酉八月初四日得此虫,京华白石翁记。” 
   这只漂亮的花蝇,扇动着薄如细纱的两翼,前腿和后腿好像在纸上划动,马上就要飞出纸端,生动极了。老人通过艺术的创造,使这只花蝇的生命获得了永恒。

齐白石《芙蓉蜜蜂》(草虫册十二开之四) 
纸本 设色 25.3cm×18.4cm
无年款 中国美术馆藏

   父亲不喜欢 “四王” (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的东西但是又不让我们说出去,也从不在外人面前谈,怕别人误解。他认为“四王”的东西刻板,没有活性,他也不让我们学。
   在山水画上,他喜欢大涤子的(清朝名画家,又叫苦瓜和尚、清湘道人),所以,老人的山水画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大涤子的影响。父亲认为,画画,要画出灵气来,切不可只追求技巧,失去了艺术创造。

齐白石《滕王阁》
立轴 设色纸本 97.3×33.2 cm
   父亲到了晚年,虾、鱼、虫、鸟,往往是信手拈来。但有的时候,他案前的水碗里会养上几只他爱吃的河虾,经常看看它们的游态,引以为乐,可见他始终注重从自然界的生活情态中汲取创作灵感。
   很多人看到过白石老人的作品。但亲眼看他作画的不多。父亲在中央美院的时候,有一次课后。学生们都不走,想亲眼看看白石老人画画。因为外界有一种传说: 白石老人作画常常是随兴之所至,一挥而就,又有传说则与此相反。难怪学生们想知道个究竟,提出了请白石老人当场作画的要求。

齐白石《棕榈雏鸡》
设色纸本  镜心 1951年作
款识:辛卯九十一岁白石。
钤印:白石。

   当时,围上来的学生很多。连窗口都挤满了,真是里三层外三层。学校里的工友还给白石老人端来了点心。老人尝了几口点心之后,欣然提笔画了一张鲵鱼、一张虾米、一张螃蟹和一张小鸡图,共四张条幅,使在场的学生们大开眼界。他们看到老人作画走笔很慢,比如画虾须不是像别人讲的,一挥就过去,而是用一杆细细的笔,把笔尖顺直,慢慢地画过去。

 齐白石 《纺织娘》  
纸本设色 23.3cm×15.1cm

   父亲画大写意画,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笔不足,或是不到的地方,可以补一笔,但是,这一笔应是另起一笔,而不是前一笔的延续。

   他认为如果为前一笔描描、接接、填填,这是作画的一大忌。一笔画的不好,索性单起一笔,这样可以弥补前一笔的不足。

   老人很重视通过临摹学习前人的笔墨技巧,最早,他临过《芥子园画谱》。在胡沁园家里见到并临摹了一些前人的作品。在他五六十岁这个时期所作的画里,有些可以看出是受吴昌硕的影响。在篆刻上他还临摹过丁敬、黄小松他们的作品。


 齐白石 《玉簪》1932年 
56cm × 31cm 北京画院藏

   父亲早年带学生,包括教我画画,也是首先让我们临摹。我小的时候开始学画,就是每天临父亲准备卖出去的画。
   父亲认为,对初学者,必先从临摹入手,了解中国画的艺术风格,熟悉画中国画所用的笔墨技法,在初步掌握了中国画的笔墨技法后,再去写生,逐渐创作出有自己新的特色的东西来。
   父亲早年的学画经历告诉他,名家的画儿临得越多,艺术上的感受便越深刻,艺术修养逐步提高,创作欲望也越来越强烈。这是他从一辈子的画笔生涯中得出的结论。所以,他常常对我说,多临摹,才能早入门,早上台阶。

齐白石《笔砚茶具》20世纪20年代 
纸本水墨设色 92cm × 25.5cm

  但是,我也看到过有的老师,教中国画的方法是不同的。他们强调写生,不主张先在临摹上下功夫。这样的老师,出发点很可能是好的,他们认为,临摹的最大坏处,是容易掉入他人的窠臼,所以他们告诉学生们,艺术的源泉来源于生活,要到大自然中去写生。
  但是,我认为这里面存在一个问题:当初学者还没有掌握中国画的笔墨技巧,还不会用中国画的艺术眼光去摄取外界景物时,他对着山画山,对着水画水,也许看到了山的雄伟起伏之势,水的荡漾流动之态,甚至体会到了自然风光的种种情趣,但这与艺术的境界仍然是两回事,更不用说怎样用中国画的笔墨技巧去表现它们了。

齐白石《菜笋》1930-1940年 
纸本水墨设色 133cm × 33cm

  总之,自然界就是自然界,它们都不能告诉你中国画的艺术构思,更不能告诉你画中国画应该如何下笔,如何用墨。
  古人总结出来的东西,比如,画山,有大斧劈、小斧劈,有牛毛皴,这个,老师不教,学生就不会用。再比如使用笔,什么时候用中锋,什么时候用偏锋,什么时候露锋,什么时候藏锋,这些我想对初学者说,都应该有一个大致的掌握,尽管是流派不同,但第一步还是需要通过临摹引路的。

齐白石《虾图》
28cmx35cm 北京画院藏
  学画画,第一步需要有人扶持、引导;第二步,就需要靠自己创新了。前面谈到学习画画,是先学临摹也好,还是先学写生也罢,这些都是教育者的认识问题,最关键的还在于受教育者本身对艺术开不开窍。
  白石老人告诉他的学生们,作画的最终,还是要自成一体,要跳出前人的窠臼。学习和临摹别人的画,免不了产生“先入为主”,如果没有创新的勇气,势必落入前人的窠臼。

齐白石《稻草小鸡》20世纪40年代
纸本 水墨设色 103.4cm × 33.2cm

  有一个白石老人的学生,他最初学白石老人的画,学得还不错。后来,别人对他讲,你的画怎么总是像白石老人的啦?怎么一点儿自己的面目都没有?要跳出白石老人的圈子,要立志创新。他听了以后,就去学李苦禅的画了;学了一段李苦禅的画,又去学王雪涛的画。最后,他把从别人那儿学来的东西,东抓一点,西抓一点,拼拼凑凑,这样画出来的画儿,确实不像齐白石的画了,但其中既有齐白石的影子,又有王雪涛、李苦禅的影子,唯独没有他自己的影子。

齐白石《母子鸡图》
镜心 纸本墨笔 61cm×25cm

  我认为,他实际上只是从这个窠臼跳到另一个窠臼罢了,这不叫创新。
  看来,要使自己的画,跳出前人的窠臼,的确是很不容易的。这里固然有个聪明才智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学习态度问题。

     父亲有一句重要的作画理论,就是“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八个字包含了很多的内容。有人对这句话不理解,觉得既然是学人家的东西就要力求学得像,也就是相似,“学”和“似”之间的界限怎么分? 
 为什么“学”的结果是“生”,“似”的结果就是“死”呢?  我在 “齐白石国画艺术函授学院” 授课时,也有的学生提出过这样的问题。

齐白石《 红梅图》 
立轴 纸本设色 176.5cm × 47.5cm 
北京画院藏

  我父亲有一次就这个问题对我们说过: “我的学生和朋友想学我的画儿,那就要学我画画的风格,不要只是临摹来临摹去,求得相似就满足了,这样下去可就没有出路了。” 
  当时我也不甚理解。后来反复琢磨,才有了一点开窍,为了说明问题。我想先讲一题外话。一次,我观看上海话剧团演出的《雷雨》。那些演员把剧中的人物演活了,我的心情随着剧情的发展而沉浸在抑郁、愤怒之中,获得了很大的艺术享受。后来,又看了另一个剧团演出的《雷雨》,效果就差远了。
  我反复琢磨,这个差别究竟在哪里?  剧本是一样的,说的台词一句不少,服装、道具也相仿,甚至舞台动作也差不离,总之,从形式上看是十分相似,为什么艺术效果大不一样呢? 

齐白石《工妙自知》
立轴 设色纸本

  我终于悟出一个道理:  后一个剧团的演出所以不成功,关键不在于演技差,而是演员对剧本的理解不深不透,没有进入他们所演的周朴园,繁漪、四凤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他们还是他们。演员自己都没有进入艺术创造的境界,他们掌握的演技 (包括服装、道具) 也就不可能真正为艺术创造服务,那怎么能把观众带进艺术境界中去呢?
  现在再回到白石老人所说的“学”与“似”的问题上来。两者的区别在于: “ 似” 是指形而言。即作品的艺术形式,这里当然包括笔墨技巧,离开了笔墨技巧,也就没有作品的形式了。但仅仅“形似”,只能是一个无生命的躯壳。


齐白石《四季山水十二条屏》之清风万里
题款:清风万里。画吾自画。老萍。
钤印:齐白石(白文) 
吾画遍行天下蒙人伪造居多(朱文)

  “学”是指神而言,白石老人统称为“风格”,即作品的内涵,包括作者的艺术思想、创作态度和技巧特色。这些虽然比较难以捉摸,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可以说是艺术创作的灵魂。
  形与神两者之间的联系就像形式与内容的关系:  只有通过一定的形式才能表现或了解一定的内容,这是一方面;  而另一方面,如果只看到形式,只追求形式,这个形式也就成了僵死的东西。形式与内容谁也离不开谁,但决定性的东西是内容。
齐白石 《松石双禽》
 立轴 水墨纸本
款识:借山吟馆主者写意作。
钤印:老白、木居士
  以白石老人自己来说,他在自己的创作思想和不断创新的创作态度支配下,画风就变过不止一次,早期的作品和晚期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就是到了晚年,也还在不断创新,不断探索,你如果只求与白石老人的某一阶段的某些作品形似,把它看成是一个不变的模式,你的画怎么会不 “死” 呢!
  这里又进而涉及到临摹与创造的关系。前面说过,白石老人很重视临摹,认为只有先通过临摹,掌握一定的笔墨技巧,才可以写生,才可以逐渐进入创作,可见他是十分重视形式的。
  但同时,他认为在临摹过程中不应该只注意笔墨技巧,而应该深入体会作品的艺术风格,丰富自己的艺术修养。这里就已经涉及了“学”的内容问题,学的态度与方法问题,也涉及临摹为下一步创作准备的问题了。白石老人说的经验之谈都很简括,需要我们结合实践去细细琢磨。
  总之,前人的东西是肯定要学的,临摹也是不可少的。如果陷入了前人的窠臼,跳不出去,那不能归咎于学前人的东西,不能怪临摹,只能怪自己学习方法不对头,没有掌握精神实质。

齐白石《翔鸽稿》
50cm × 47cm   北京画院藏

      怎样从临摹进入自由创作,白石老人写过一首诗:  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胸中山水甲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几点: 第一,白石老人原来也是一双临摹的手; 第二,到了自己“胸中山水甲天下”的时候,才“删去临摹手一双”,换成了一双可以自由创作的手;  第三,所以能达到这个境界,是“得力”于“隐清湘”,即在湖南时长期艰苦学习、观察思考的结果。
       可见要跳出前人窠臼,真正成为一个独具风格的画家是多么不容易!  真正达到“胸中山水甲天下”的境界更是多么不容易!
  所谓“造化之妙,存乎一心”,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自己也常常时而困惑,时而开朗,继而又陷于困惑之中。我只能奉劝初学者下苦功锲而不舍,不要寄希望于走什么捷径。

       父亲一生带过许多学生,从当时的社会名流,到最普通的百姓儿女,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共有多少位了。一直到现在还有些七八十岁的老人找到我,说他是齐白石的学生。
   几年前,日本的藤原楞山先生来访齐白石故居,也说他曾是白石老人的学生。这位日本老先生送给我一幅他自己所画的水墨山水,既有中国画的传统风格,亦有日本文化的艺术情趣,显得别有特色。

《教子图》齐白石 1935年 
136.8×33.4cm  纸水墨
     当年白石老人的学生,如今有的已独辟蹊径名扬四海。他们之所以能够走向成功之路,我以为他们是牢牢记住和掌握了白石老人的一句话,这就是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话又说回来,父亲不仅重视画画的技巧(只是不主张为技巧而技巧,例如谈到传统的点、染、皴、擦技法时,他总是告诫我们不要为染而染、为擦而擦等),而且很重视作画的工具,能做的都要自己动手做。像打画稿用的炭笔,他从来都是自己制作。


齐白石 《为胡佩衡作闲居图》
齐良迟题签

      我小时候,院子里有棵大柳树,枝繁叶茂,树干要两三个人才能抱得过来,父亲有诗道: “东院一株柳,阴凉生户牖,终岁足音无,六月蝉声有。”大柳树到了春天,长出了很多嫩绿的柳条枝子,父亲就让我们和他一起,把柳条折下来,找出那种细而直的柳枝,每根都剪成半尺多长。然后,把柳条的青皮剥去,只剩木芯,按柳枝的粗细,分别一捆一捆地用剥下来的柳枝青皮捆好。
      父亲自己在地上堆上许多锯末,把捆好的柳条枝,一捆一捆地放进锯末堆里,再把锯末点着,让它慢慢地燃烧。估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一看成了,便把烧好的柳炭很快地放进坛子里去,然后盖上盖子。等坛子凉后,夹出来,就可以用来作画了。我现在用的柳炭条,还都是那时候烧制的,非常好用。

齐白石《溪桥秋柳图》
141× 49cm 1948年
      父亲画画,总需要别人帮他裁纸、洗笔、做颜色。过去我母亲在时,都是母亲做的。后来,我和我弟弟都结了婚,这些事就由两个儿媳妇来做了。
      父亲画一天下来,用过的笔都要洗干净,洗完后,要按笔的粗细分别放到三个笔筒里,哪支笔放在哪个笔筒里,都有严格的要求:小笔筒放小笔,中笔筒放中笔,大笔筒放大笔,有的笔介于中间的,那就得按照老人的习惯放,绝对不能放错。比如他要画紫藤了,顺手去拿笔就能找得到,否则父亲就要生气。再有就是整理颜色碟子,把它们擦洗干净。画案上要一尘不染,水盂里要换上清水。


齐白石《春晴紫雪》 
136.7×34.2cm 1930年代

    给父亲做颜色,也是很细的活儿。从街上买来的颜色粉,颗粒比较粗,所以要用乳钵研得很细很细,研好之后,白石老人就自己往里面掺胶。
    父亲用的是牛皮胶,但牛皮胶有一个缺点,天气冷的时候跟冻子似的化不开。所以,他用的牛皮胶要先发酵。发酵的时候,发出一股特殊的臭味。这种发过酵的牛皮胶,天冷的时候也不会成冻,一到上水,就马上能用。


齐良迟《正是春风得意时》1993年

     我也是自已做颜色但用的是桃胶,因为牛皮胶本身是棕黄色。掺到颜料里对颜色有影响。有的牛皮胶可能是酸性的。它对纸有腐蚀性。白石老人的有些画,日久天长变脆了,就是酸性侵蚀的缘故。
    两个儿媳妇自从进了门,十几年如一日,把许多精力都放在公公的作画事业上,的确是不容易,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妯娌俩配合得也很融洽,这也是老人松心的地方。 

      旧社会烧的煤球,不像现在都是机器制的,那都是人工制的。到了做煤球的时候,就自己买来煤末子,请来摇煤球的工人在院子里做,这样比直接买做好的煤球便宜,一摇就是几千斤。摇完后,在院子里晾晒一大片。
      父亲给他们工钱时,摇煤工有时就会说: 你有没有画儿,送给我一张啊? 他们知道父亲是个画家,也知道这画能拿出去卖钱。
      父亲这时候常常是答应他们,给他们一张画。父亲说,这年月里闯荡,人人都不容易,能给人家就给人家。

齐白石   《鼠子闹山馆》

      为了夜里起来方便,父亲有一盏小煤油灯,是一夜都不灭的,捻儿拧得很小。有时候求画的人多了,不得不用晚上一些时间,这就得点起两盏大煤油灯,放在画案的一左一右。不过晚上灯光下颜色容易失真,所以都是画墨画,像虾米,螃蟹之类的,白天才画带色的画。


齐白石   《江南风味图》

      父亲到了晚年,开始喜欢养猫了,父亲说,猫通人性。一到吃饭的时候,父亲就“喵,喵,喵”地召唤小猫,小猫听到老人叫它,就跑过去吃父亲喂给它的东西。不过父亲从不抱猫,也不让它上床、上桌子,只是吃饭的时候逗逗而已。
      他最喜欢黑背白肚子猫,他管它叫“乌云盖雪”,说“乌云盖雪”的猫最好,最能捉老鼠。逢高兴的时候,就画上一张“乌云盖雪”的猫,也画过白狮子猫。

齐白石   《富贵耄耋图》

      父亲一辈子都是靠卖画为生的。
      自从父亲的画在北京落下脚之后,就每年接受琉璃厂字画商的订画。凡是喜欢白石老人的画的人,都到琉璃厂的字画商那儿订画。由订画人跟字画商讲好需要多长、多宽的画,要画什么,有的还提出更详细的要求,比如要画什么花色和什么昆虫等等。这些要求都写在订画凭单上,凭单上印有“敬求白石先生法绘”字样,由画店的小伙计送上门来。
      那时候,老人的画定价四块袁大头(银元)一方尺。订画的人付给字画店时,要外加两成,这两成是给字画商的,叫随润加二。这个价钱还不是裱好的画,裱装费另算。

齐白石  《审音鉴古图》

      各画店的凭单收到后,老人就开始按凭单上的要求一张一张地画。画完之后,仍由各画店的小伙计取走。画画的钱不是当时就给,要到了阴历年年终总算。我父亲从画案子下面拿出一个小算盘,按各画店的凭单分钱,算好账。然后,我就陪着父亲到各画店去结账取钱。


齐良迟  《春风还送豆藤香》

      常跟白石老人订画的有荣宝斋、纶池斋、清閟阁、淳青阁,有时候也有豹文斋、玉池山房。
我和父亲是到了年关才去,那时各画店也都比较清静了。到那里,店主们都很客气,递烟、端茶,一边聊上几句,一边送上早已算好的钱。等我们一家一家地走出来时,钱袋里的钱也越装越多,这时候,父亲总是很高兴,觉得他一年的劳动得到了应有的报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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